父亲的眼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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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提时,我很矮,抬头看你,几乎要拗断脖子,布满青黑胡茬的下巴,长长的鹰鼻和睥睨的眼睛,你像有头发的格格巫。但我不怕你,因为我从幼年就是斗虎的勇士,骑虎背,撸虎须,因为我知道你的严肃恐怖都是纸做的,装出来的怒气就像浮尘,不用风吹就散了。 也许是那时生活压力不重,你也不算年龄大的父亲,你会和我们蹲在一起,给我和哥简单拼凑的捕鱼装置里添加实用的机关,兴致勃勃的告诉我们,新疆干瘪干燥的泥土里不会有蚯蚓,不如拿晒干的馒头,说得高兴,你带着我们,在正午,避开熟睡的妈妈,逃过课前的午休,顶着烤背的通红太阳,一起趴在烫腿的水泥河堤旁边,捕捉不过指甲盖长、半透明的小鱼,倒进小桶里,对着白云摇一摇,亮白刺眼的水波激起点点鱼腥味。 那时正值六一,不过是一时兴起,你说带我们去爬昆仑山,去找上次你见到的桑树林,你兴冲冲买了一箱水,夹着几张馕,给摩托加满了油,把我兄妹二人㧟上车,我坐油箱盖,哥坐摩托尾,顺着前车碾出来的羊肠小道和巴掌大的蜥蜴比车速,带着一路黄烟,呼啸着冲向昆仑群山,然后你念叨着望山跑死马,在寸草不生的荒山上扣几片绚丽的云母,捡几块牙齿大的贝壳化石,载着晒得红肿脱皮的我俩,灰溜溜的骑行回家,那天,妈妈很愤怒,愤怒她费尽力气养得白白胖胖的两个小孩,一不留神就被你弄的雀黑雀黑,我只记得你挠头嘿嘿傻笑,细长的眼睛布满亮晶晶。 时间不长不短的假寐,转眼5年。我长高了,不再是儿时长辈嘴里的“小不点”,微微抬头就可以看到你已经开始下垂的眼皮,严肃的神情再也无法对我产生震慑,但我依旧维持着童年的乖巧,没有成长的阵痛,没有青春的叛逆,没有千里相隔的疏离。 你知道我爱吃橘子,带我去菜市场批发,纷杂的车流与人群中,腿长的你几步将我甩在脑后,我不再像童年那样拽着你的衣服踉跄紧跟,保持着可有可无的距离,不紧不慢的懒散坠着,突然你回头,用手握住半挂卡车车门那横出来的一角,用眼神示意我赶紧过去,就是那我可以轻松躲过的一角,到我眼睛的高度,也将我对你的理解推上了新的高度。妈妈说你压根不会照顾人,可你一转一抓两个动作,我笃定你一定爱我很深很深。 高中,我在医院与你通话,戏说感冒为骨折,我听见你瞬间颤抖的询问声音瞬间害怕,咬紧牙关等待你气急败坏的责骂,意料之外,你只是松了一口气,无奈地描述你窜出胸腔的心跳,飙升过脑门的血压,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,你擦了把冷汗,你说我不该吓你,控诉我不理解父母永远无法接受失去孩子的心情。彼时我确实不理解,但我知道,你一定很爱我,比我想象的深。 又5年,我去上了班,远离家乡远离亲人,我有多时没回家,过年见你,3米外,平平望过去,斑驳干枯的是你的白发。 关于我迟来的叛逆,关于我固执的抗争,我以为所有的孩子最终都会和父母反向而驰,生活的冰墙,会逐渐融化成更加宽阔难渡的汪洋。但你摸了摸我的头,叫了我一声丫头,我便觉得这世间美好,依然与我环环相扣,我一切一切的不快乐化为乌有。 我抬头看看你,或许是光阴连本带利扣走了你的时间,或许是生活终究给了你巨大压力,或许是我的自我让你心力憔悴,你阅尽千帆的眼,沾染上几分衰老的气息,那些许浑浊的瞳孔里,我看到了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的我:抱着你送的兔子,傻笑的我;被你逗乐,笑容狰狞的我;被你训哭,默默垂泪的我;工作离家,渐行渐远的我,有大有小,又胖又瘦,但都是我。 我是你的女儿,女儿两字,成为你半生奋斗的牵引,我长大你变老,我长高你佝偻,辛而时间给予我回馈你的机会,所以你不要害怕老去的那天,你该快乐的过活,放松的欢乐,你知道的,眼睛是面镜子,女儿眼里同样在记录,细细密密储存着你为我计之深远、殚精竭虑的那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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